一

　　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就是“哲學的終結”成為一個熱門話題。羅蒂要取消哲學的獨特地位;德里達甚至說，哲學死亡的問題應該是那些稱為哲學家的人的共同體的惟一問題。熱衷此道的決不只是后現(xiàn)代的哲學家，現(xiàn)代西方哲學兩個最大、最有影響的代表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斯坦也是積極的鼓吹者，“哲學的終結”就是他們思想的核心主題之一。

　　其實，“哲學的終結”的問題由來已久，在此之前，就不斷有人給哲學簽發(fā)死亡通知，其中最痛徹的當屬馬克思。

　　1844年之前, 馬克思像傳統(tǒng)哲學家一樣, 對哲學予以最高的熱情和尊崇。他在博士論文中引用休謨的話來表明哲學根本不需要為它的最高權威和結論作辯護,這樣做簡直就是對哲學莫大的侮辱。次年,馬克思在為《科倫日報》撰寫的社論里對哲學更是給予了至高無上的評價: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人民最精致、最珍貴和看不見的精髓都集中在哲學思想里。與宗教相反,哲學與科學一樣,是人類理性的產物, 盧梭、費希特和黑格爾等人像哥白尼一樣, 不是從神學, 而是從理性和經驗中引申出國家的自然規(guī)律。哲學已成為世界的哲學, 而世界也成為哲學的世界。雖然馬克思不再像傳統(tǒng)哲學家那樣強調哲學的形而上學性,而是強調它的現(xiàn)實性,但哲學在他那里仍然具有崇高的地位。

　　可是一年以后,情況有了顯著的變化。這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

　　一方面,馬克思通過把哲學的現(xiàn)實功能具體化,進一步強調了哲學的現(xiàn)實意義。在這時的馬克思眼里,哲學的現(xiàn)實功能就是對現(xiàn)實的無情批判。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這種批判本身雖是理論的、精神的活動,但它卻是人類解放的歷史運動的先聲。對于馬克思來說,哲學從來就不是純粹形而上學的思辨,不是什么重建本體論的努力,而是人類解放的精神武器。哲學把無產階級當做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地,無產階級也把哲學當做自己的精神武器。德國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這個解放的頭腦是哲學, 它的心臟是無產階級。這些像國際歌一樣讀來讓人熱血沸騰的句子,足以證明這一點。

　　但是,另一方面,同樣是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 馬克思第一次提出了“消滅哲學”的命題。他認為德國的實踐派要求否定哲學是正當?shù)?問題是他們僅僅提出了這一要求而沒有認真實現(xiàn)它。在馬克思看來,只有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哲學,才能消滅哲學。對于不懂辯證思維的頭腦來說,馬克思的這種立場無疑是費解的。既然哲學是批判的武器,既然要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它, 為什么還要消滅它?這其實正是辯證法深刻的地方。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曾用希臘神話中克羅諾斯的故事來說明精神本質的異化力量�？肆_諾斯是時間之神,是世界最初的統(tǒng)治者。它吞食自己的兒女,即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 最終它自己被宙斯吞沒。馬克思向來把黑格爾的“精神” 解讀為人類及其歷史。批判的主體 (哲學)與批判對象并不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相反,哲學恰恰屬于它所批判的世界。因此,哲學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恰恰是通過否定自身完成的。不消滅哲學,就不能使哲學變成現(xiàn)實。

　　馬克思在著名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最后一條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顯然不是對任何特殊的哲學，而是對“作為哲學的哲學”進行了最后的清算，并且，他顯然把自己排除在“哲學家們”的范疇之外。這在他以后的作品，尤其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可以得到充分的證實。在那里，“哲學”和“哲學家”都留給了他和恩格斯的論戰(zhàn)對象，成了完全負面的概念。他在談論“哲學”時經常是用不屑的語氣;他和恩格斯將哲學等同于資產階級哲學，因為它屬于現(xiàn)存的意識形態(tài)，必然要隨著現(xiàn)存的制度消亡。另一方面，如上所述，哲學也不可能根本解決其自身的問題。因此，柯爾施說至遲從1845年起馬克思和恩格斯就不再把他們的新唯物主義和科學的立場看作是哲學的并非沒有道理。他們兩人的確都認為黑格爾哲學既是哲學的集大成者，也是哲學的終結。他們再沒有說自己的理論是哲學。

　　二

　　如此看來，似乎馬克思開了“哲學的終結”的先聲，在一個側面證明了有些人主張的他是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的說法。但是，“哲學的終結”其實是一個悖論加反諷，是一個自拆臺腳的命題�！罢軐W的終結”意味著哲學的不可能，可是，這種哲學不可能的主張，恰恰是通過哲學的論證和哲學的方法得出的。其次，許多哲學家有宣布“哲學的終結”的同時，往往卻代之以新的一種哲學。正如一個以色列哲學家說的，哲學史只是“哲學死了，哲學萬歲”的永久呼喊。

　　讓我們來看一下在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三個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關于哲學終結的主張。 首先是維特根斯坦。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哲學是通過邏輯分析澄清非哲學命題的活動。它的目的是獲得一種“正確的邏輯觀點”，理解能說的東西及其界限。

　　后來維特根斯坦對于哲學的態(tài)度略有改變，不再認為哲學是形而上學，他也不再認為哲學不可說，哲學不是理論，但他仍然堅持哲學是一種澄清的活動，是“語言批判”。他仍然認為哲學錯誤實際上是語言使用的錯誤，是由于我們不理解語言的正確使用。所以哲學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讓事情如其所是。所以哲學只關心我們談話的方式，而無關實在的本質。描述語言規(guī)則或描述語法就是提醒我們說話的方式。

　　維特根斯坦認為，這樣的描述并不導致理論的建構，可是他自己在論述他的這種“取消哲學”的哲學觀時，恰恰是在建構一種元哲學的理論。按照這種理論，傳統(tǒng)的哲學和哲學方式是被取消了，但這種理論本身仍然是一種哲學的主張，它只是改變了哲學的主題、旨趣和方式，但沒有消滅哲學�；蛘哒f，它只是用一種哲學代替了另一種哲學。

　　其實，維特根斯坦也看到，哲學問題的解決歸根結底只能通過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轉換，而不能通過某個個人所發(fā)明的藥物來加以醫(yī)治。只是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只能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卻無法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

　　再來看海德格爾。海德格爾認為，“存在是哲學真正的和惟一的主題。”哲學不是存在者的科學，而是存在的科學，即存在論。哲學的任務或使命并不是思考人的具體活動或認識世界，而是思考上述被拋的根據(jù)，即人生存活動的根據(jù)，這就是存在或存在的真理。哲學不像各門科學那樣回答特殊事物的問題，哲學的問題是整體性的問題，它不關心個別存在者是什么，而關心作為全體的存在者為什么是(存在)和怎樣是(存在)，即事物為什么是這樣和怎么會是這樣，也就是事物的根據(jù)。但這不是某個特殊事物的根據(jù)，而是存在者全體的根據(jù)。強調存在不是存在者，就是告訴我們哲學思考的不是“什么”，而是“怎么”。世界怎么會是這樣，這才是哲學要思考的問題。

　　但是，海德格爾在晚年覺得，哲學在現(xiàn)時代已經終結了。哲學是形而上學，思考的是存在者全體，思考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根據(jù)(本原、原因、原理)，亦即存在。然而，在現(xiàn)代，哲學卻變成了關于人的經驗科學，即心理學、社會學和政治學，變成了關于一切能成為人的技術的經驗對象的東西的經驗科學。而所有這些科學都被控制論所操縱，所以，哲學被控制論取代了，哲學在當前這個時代終結了，因為它已無法思考技術時代的根本特征了。換言之，哲學已經無法勝任現(xiàn)代的思考任務了。海德格爾把哲學的這種終結叫作哲學的完成，這意味著哲學的終結對于哲學來說不是偶然的;相反，哲學的終結是它必然的歸宿。

　　我們看到，雖然海德格爾宣布了哲學的終結，但實際上只是作為形而上學的哲學的終結。那個思考空敞的思雖然不叫哲學，但從它追求總體性的問題，不關心個別特殊的存在者這些基本特點看，它繼承了哲學的最主要特點。

　　哲學在后現(xiàn)代主義者看來，更近于巫術而不是邏輯。他們不一定完全否定哲學，但肯定完全否定哲學的傳統(tǒng)地位，否定傳統(tǒng)的哲學。試以羅蒂為例。羅蒂一心要克服傳統(tǒng)哲學。他把他要克服的傳統(tǒng)哲學或哲學傳統(tǒng)叫認識論，其實就是近代西方哲學。他將哲學區(qū)分為大寫的哲學和小寫的哲學。他的批判矛頭現(xiàn)在不光是對著近代哲學，而且對著整個西方哲學傳統(tǒng)。像懷特海和海德格爾一樣，他認為，以揭示事物客觀絕對本質為己任的大寫的哲學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人類將進入一個后哲學文化。在這個后哲學文化中，哲學不再是一種“專業(yè)”，哲學家只是文化批評家，他們和其他人一起決定人類的自我形象。

　　從表面上看，羅蒂這種對哲學的后現(xiàn)代的批判似乎比維特根斯坦或海德格爾更徹底地顛覆了哲學，他幾乎沒有對他的小寫的哲學有什么身份規(guī)定，畢竟，文化批評或文學批評不認為自己是哲學家的人也可以做，我們又何必保留哲學這個名目?羅蒂的這種多此一舉恰恰表明他仍無法完全超越哲學。事實上，且不說他對傳統(tǒng)哲學或他所謂的大寫哲學的批判完全是哲學的批判，他后哲學文化的提出沒有實用主義哲學的傳統(tǒng)資源也是很難想象的。他仍然要把自己的思想歸入實用主義的范疇。其實羅蒂只是反對本質主義的認識論哲學，反對哲學給政治、道德和思想價值奠定基礎的特權主張，他并沒有反對，也無法反對思想自我反思的特性和活動，正是這種特性產生了哲學也產生了對哲學的懷疑，正如一位以色列學者說的：“反哲學是哲學的一個種類�！焙蟋F(xiàn)代主義對哲學的批判也可以作如是觀。羅蒂自己也承認，“一個人恰恰可以通過反(大寫)哲學而是一個哲學家�！�